荀真一直都小心谨慎地跟在许悠身后往华龙宫而去,这座在皇宫里最威严肃穆的宫殿已然在望,与凤仪宫的奢华不同,也与太子的东宫迥然有异,这里是历代帝王起居之处。
此时已过了午时,太阳照在人的身上还有几分毒辣,她两眼也不敢多瞄地走着,可那漫不经心差点撞到一旁的人,忙住脚,“对不起,是我走路不带眼……”
宇文泓回头看到她一脸局促地向那跪在地上的中年女子致歉,皱眉上前拉开她,“陛下在等,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?”
荀真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这跪着的女人的身上,只见她的身上穿得极其普通,头上也没戴多少珠钗,但那姣好的面容与气度显示出她应是后妃。
那中年女子一听到宇文泓的声音,忙抬头一脸哀求,“太子殿下,您的三皇弟不会这么歹心害您的,还请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,好让三皇子能被放出来,殿下,我求您了……”
宇文泓的身子忙往旁边站去,避开了这个女子磕的头,一脸为难地道:“贤妃娘娘,不是孤不肯为三弟说好话,只因三弟这次所犯的过错太大,你可知,他……居然大胆在父皇的寝宫安插眼线,难道娘娘没留意到华龙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换一茬了吗?你也不好让孤为难吧……”
荀真这时才知道此人是失宠多年的贤妃,皇宫有关她的传言很少,就连她每季度的制衣、珠钗都是比其他同等级的妃嫔差了半截,三皇子的生母居然是这样一个人?
贤妃的脸色颓败下来,儿子糊涂啊?听闻儿子被关到宗人府去后,她就跪在这殿前求陛下开恩,可陛下却是连见她一面也不肯。
唐皇后回头看到儿子与那贤妃废话,忙道:“皇儿还不快进来见陛下,与那等人有什么话好说?”
“皇后娘娘,臣妾……”贤妃想要说什么,无奈唐皇后连理睬也没有掉头就走。
宇文泓朝荀真使了个眼色,荀真这才小心绕过贤妃往前而去,唐皇后对其他一品妃都是和颜悦色的,怎么对这贤妃却是这般疾言厉色?转头看到许悠也是冷冷瞥了一眼贤妃不作声。
荀真渐渐放下心头的好奇,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他们,这里好像有不少人在禀奏,抬眼偷偷一瞄,好几个肱股之臣都在,其中一人看样子应是柳相,认出此人,她的眼里不禁含着一抹忿恨,都是因为此人她家才会败落,她的祖父与父母才会惨死。
许悠见到她眼里冒出的怒火,拉了拉她的衣襟暗示她控制一下。
柳相感觉到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看他,忙回头寻去,却是什么也没看到,真是奇怪了,那道目光让他的脊背不由自主的生寒。
荀真低下头握拳掩下自己忿恨的目光,若是手中有刀,真想冲上前去捅进那人的心窝里,看看那心是黑的还是红的?
唐皇后坐在一旁椅子里把事情的经过大致与皇帝宇文泰诉说了一番,然后才笑道:“臣妾万幸事情最后还是控制住了,这都是皇儿的功劳,不然臣妾指不定还不能这么快平息此事。”把功劳戴在儿子的身上与用在自己身上是一样的。
“母后夸赞了,儿臣只是奉父皇之命办事。”宇文泓谦逊地道。
宇文泰对儿子的表现还是极其满意的,“皇儿自然是好的,只是皇后也虚惊一场,回头朕让人给皇后送去宁神汤。”
唐皇后大喜地起身谢赏,皇帝最近对她的态度和善了不少,想到很多年前得到的冷淡,现在已经是春风化雨了。
“听说此事的起因是一名叫荀真的宫女,不知是真是假?”宰相柳晋安沉稳地道,他倒想看看荀家的后人是什么样子?
许悠出列道:“奴婢是尚工局的尚级宫女,此事不关荀掌制的事,她只是无辜受牵连而已。”
“本相问的是荀真,不是许尚工。”柳相道。
柳晋安那恣意的态度好像并不是在御前一般,宇文泓的眼里掠过不满,眼角朝父皇看去,父皇并未有不满,这个柳相实在太嚣张了。
许悠皱紧眉头,荀真暗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做声,而是莲步轻移地上前行礼,“奴婢是尚工局的掌制,参见陛下,吾皇鸿福齐天。奴婢也不知谣言从何而起?奴婢确实如尚工大人所言是无妄之灾。”
宇文泰的目光停留在荀真的身上,落落大方的荀家人的特质既让他欣赏也让他不喜,“此事由头到尾都围绕着你一个人展开,你怎么还能说自己受的是无妄之灾?”
“陛下,树欲静而风不止,难道树木的摇动也要怪那飘荡于天地间的风儿吗?奴婢身为宫女,努力为陛下做事,不敢有怠慢,因此得罪了人也不是奴婢情愿的,难道为陛下努力办差也是错吗?”荀真不畏惧地抬头直视天颜,然后又转头直视柳相的三角眼,“如若这样,一直辛劳的宰相大人就更是错上加错。”
柳晋安的老脸有几分挂不住,初次照面,荀家这女儿的嘴还是很锋利,“小儿说话当心一点,老夫是皇上的臣子,你不过是区区一名宫女?又怎能与老夫相提并论?”说完,微昂着头。
正在一旁准备拟旨的高文轩放下笔,拱手道:“皇上,臣只听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民,柳相此言差矣,同为天子之民,柳相与荀掌制又有何区别?”暗暗看了眼荀真,心里庆幸她安然无恙。
那恭敬的态度,和缓的语气丝毫没有一丝骄奢之气,高文轩的话果然让柳相微微皱眉,“文轩不愧是状元之才,臣庆幸陛下又得一良臣。”心下暗恼。
宇文泰大笑出声,眼里的爱才之意尽显,“文轩所言即是,荀真,此事朕也不追究你的责任了,往后好自为之。”
荀真正要说什么的时候,柳相又笑着道:“皇上,臣认为此事尚有些疑问,臣得到消息,供应这次布料的陶家有人携款出逃,魏家也在一夜之间调用全京城所有的葛布,而这葛布正是这次宫女冬装所选的主要用料,不知两者之间可有何关联?”
宇文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有这等事?
“柳相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唐皇后对于这天子重臣的不满早已盈于胸间。
“娘娘,臣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就事论事。”柳相朝唐皇后微一躬身,“若两者有关联,荀真此举必有人相帮,陛下,依臣所见内宫的安稳也堪虑。”
柳相不愧是堂堂天子之下第一重臣,这么快就查到这地步?
他提这话是何用意?看来准备把祸水引到他的身上,宇文泓暗暗提防。“父皇,柳相的怀疑没有依据,魏家要那么多葛布有何用?柳相何不去问魏家?难道只准皇宫使用,不准百姓用了?柳相此言还是颇寒人心。”
荀真也赶紧跪下,一脸恐惧地看着柳晋安,然后装做怯怯地看向皇帝,“皇上,奴婢哪有这么大的势力做下宰相大人所言之事?宰相大人真的是看高了奴婢,奴婢只不过是刚及笄的女子,若是宰相大人不放过奴婢这荀家后人就请直言,奴婢也不惜这条贱命,能苟活这么多年已是陛下的恩德了。”
“宰相大人,荀真是荀家一案的罪人,这么多年在宫里为宫女都是兢兢业业,丝毫没有怠慢,您说此话怀疑她的操守,让她往后如何在宫里立足?”许悠也跪下带着怒气道,“陛下,即使奴婢是不起眼的宫女,但宫女也是人,禁不起宰相大人的一再猜疑。”
宇文泰的目光落在许悠的身上,与很多女子相比,她的长相不是很出色,但这么多年他还是能清晰记得她的长相,现在她的样子与记忆中某一次暗暗重合了,一时间竟不知置身何地?
柳相的脸隐隐抽搐着,真是小瞧了荀家这个遗孤,目光落在宇文泰的身上,隐隐可见帝王不悦的神情,“皇上,此事是臣思虑欠周,只是刚好听了这么一个传闻,心下有疑遂而相问。荀真,你父所犯之错在其自身,落得那个下场也与人无尤,你也别再记恨了。”
好一个记恨,荀真心里咒骂着,这个人说的话好像很平和,实际是想把她绕进去,暗暗看到宇文泰皱了皱眉,对于她这样的罪官之后很容易再度秋后算账,忙又磕头道:“奴婢从来没有记恨过,柳相身为宰相,肚里定能撑船?雷霆雨露莫非皇恩,就像高侍郎所言,奴婢身为陛下的臣民,从来不会有别的想法,还请柳相不要过于猜度。”
柳晋安这回是隐隐动怒了,好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,这个小丫头虽然没直言,不过却是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,看到她微挺的脊梁,以他一大把的年纪再与一个小辈计较下去,那就有失风度,这么一想,微笑挂在唇边,“小丫头多想了,老夫只不过是忧心宫内的安全。”
宇文泰的意志从来不是那么坚定,往往听多了一面之辞就会如风吹树一般摇过去,况且荀真所言还是他喜欢听的,“荀真,你不用草木皆兵,朕说过不追究你就不追究你,君无戏言。”
“奴婢谢主隆恩。”荀真又磕了一个头。
许悠暗暗舒出一口气,好在这丫头机警,但是现在一细思,看来背后还是有暗着,不过这些私下再询问荀真也不迟。
“对了,那群粗使宫女应如何处置,还请陛下示下。”唐皇后笑道,本来她处置也行,不过既然惊动了天子,还是请示比较妥当。
宇文泰皱了皱眉,这处置还是颇费脑筋,随即看到荀真正准备起身,遂起了考验之心,道:“荀真,此事是冲着你而来的,依你看,应如何处置为妥?”
这话一出,所有人侧目,宇文泓与柳相两人都不经意皱眉,在场所有人都比荀真有份量,现在居然问一个黄毛丫头如何处置犯错的宫人?
唐皇后的脸色更是不悦,许悠也是吃惊之余揣测圣意,高文轩两眼紧盯荀真,就怕她一言不对让圣上动怒,心下做好挽救的准备。
荀真也愕然了,这天子处事果然只凭喜好不问常理,斜眼看到宇文泓眼中有着一抹担忧与焦急,心里突然很爽,不过涉及小命,还是道:“陛下,奴婢人微言轻,恐所言不对惹恼陛下……”
“朕问你,你直言就好,哪来那么多废话?”宇文泰不喜道。
荀真不知天子是何用意?不过想了想后道:“陛下,其实她们只是头脑简单,被人一煽动才会做下蠢事,还请陛下开恩,严惩几名主犯,其他人就宽宥她们,给她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?当然每人还是要挨十下板子,这样才会铭记在心。”说完,她低下头。
宇文泰忖了忖,“你这处置过宽,她们差点就要置你于死地?”
“宽以待人,她们必念陛下的恩德,不会再生出异心。”荀真道,“她们只是被人蒙蔽而已。”
宇文泰这时才点头道:“文轩,依荀真之意拟旨,列出此乃荀真之意。”
荀真瞠大眼,她是故意这么说的,就是想在皇帝的面前表达出她没有怨恨之心,不让皇帝的多疑心再起,但是皇帝会这么好心让她戴上这顶高帽?心下存疑,不过仍跪下谢恩。
宇文泰挥手让她们出去,看着案上的卷宗,又想到荀方的话语,这么多年来对于当年之事他还是微微有些自省,是不是他多心了?罢了,不管怎样他也在此补偿给荀家的后人,即使时间倒流,他也会如此处置无疑,这一刻,他的心又坚定起来。
贵绮宫。
冯贵妃的轿辇停在宫门前有半晌功夫了,她仍端坐着没有移动,心中越想越是忿然,然后才恨恨地甩开帘子扶着嬷嬷的手下轿,看了一眼自己所住的宫殿,若这是凤仪宫那该多好?
“娘娘,宫外传来消息,说是冯二夫人的身子不适。”有心腹宫娥小跑上前禀报。
冯贵妃的生母只能被人称为二夫人,“你去把圣上赏给本宫的人参等补身之物包好,悄然托人带出宫去给二夫人,记住,要交到二夫人的贴身侍婢的手中。”
“是,娘娘放心。”
冯贵妃这才点了点头,没进正殿,反而沿着回廊走去,推开门进去,再拐了几个弯进到那隐蔽的佛堂里,甩手让侍女出去,亲自推开佛像,看到里面被她绑得结实的儿子,眼里有着歉疚,上前去把那封口的布拉下,解开绳子。
“淳儿,你别怪娘狠心,你怎么就不明白娘的一片苦心?”
宇文淳感觉到绳索松动了,一把推开母亲,径自挣脱,一脸急色道:“娘,你是不是把荀真给害了?娘,你为什么就非要恋盏权利?”
“淳儿,你懂什么?偷听到娘与人的对话,居然还想不顾娘的安危去给别人通风报信?淳儿,你是不是糊涂了?现在谁是你的娘?”冯贵妃也是一脸的愤怒。
尤其是昨夜,听闻到她与人的对话,儿子竟想撇下她去帮别人?若不是不小心弄出声响,不设防让她砸晕了,现在的局面指不定比现在更糟?
宇文淳一副无法与她沟通的样子,“娘,你这样是害死无辜?你知不知道?就算你去害皇后,害太子,我也不会这么气忿,她有什么得罪你?竟然伙同别人给她挖了这么一个坑,娘,安份一点,不好吗?你以为皇后与太子就是吃素的吗?相斗下去我们也不见得能得好?”
“什么她?是那个叫荀真的宫女吗?”冯贵妃的完美面容也维持不下去,一脸狞狰地道,突然想到那个在大殿下冷静的面容,这就是儿子挂念的人,不但长相普通,全身更见不到有什么闪光点。
“娘,我不跟你说了。”宇文淳气得拂袖而去,不知荀真现在的状况怎样?亏他还说要当她的朋友,现在害她的却是他的亲娘,越想心越急,脚下的速度更快往尚工局而去。
“孽子,孽障。”冯贵妃泣泪怒骂道,跌坐在蒲团上,这个儿子是生来与她不对盘的。
“娘娘,你这是怎么了?”披着斗篷的人悄然闪进来,惊讶地扶起她坐到椅子里,这才脱下斗篷。
“你来了就好,今天的布局全打乱了,本来拉拢她们就是要给朝廷上制造废后的呼声,皇后被废,太子这位置就会动摇,谁知最后却是功亏一篑?”冯贵妃坐到圈椅内咬着指甲痛苦地道。
女子轻轻地拍抚着冯贵妃的后背,脸色仍是那般从容,“娘娘,别气了,这次都是奴婢思虑不周才会被人钻了空子,奴婢给娘娘提了这么个主意,结果却是害了娘娘。”
“你别这么说,本宫还有需仰仗你的地方。”冯贵妃也适时地表态,眼中有着信任,“只是本宫现在很担心,若是你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招来祸端?还有这件事的手尾必须要处理干净。”
女子站起身亲自去斟茶端给冯贵妃,“娘娘放心,陶家抓不回那个不肖子孙,在送他出城的同时,奴婢命人也一并送他到阎王殿,现在不会有人抓得到实在的证据,那个金司制与钟掌珍只会是代罪之人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冯贵妃这才放下心头之石,皇后与太子等人一定会暗察的,只要不被人发现,那么还能再有所图谋。
“对了,你对尚工局那个叫荀真的女子有所了解吗?”冯贵妃问道。
“荀真?”女子皱了皱眉,“她这次倒是很走运,奴婢现在正在查她到底是怎样把布全换的?这一招使得神不知鬼不觉,她背后一定有人,只是奴婢现在也没查到那个人是谁?”
“你也不知?”冯贵妃的眼珠子来回转了转。
“以前她虽有些小谋,却还没进奴婢的眼,所以奴婢一直对她不太上心,所以才会被她寻到漏洞。”女子眼里也有一抹懊怒。
“对了,从守门的禁卫军查起,看看能不能查到背后发生什么事?”冯贵妃冷静下来,指示道。
“奴婢这就去查,娘娘,奴婢不宜久待,这就要回去。”女子把斗篷披上行了个礼然后几个闪身就出了贵绮宫,动作轻盈,连影子也没有留下。
荀真出了华龙宫时,看了眼还跪着的贤妃,三皇子虽然不是东西,居然想暗地里杀了宇文泓,但他的母亲没有错,有娘还是好的。
许悠看到她眼里的那一抹羡慕,突然慈爱地轻抚了抚她的鬓边拉她离去,“想你娘了?”
“嗯,三皇子那天是真的有心要杀太子殿下,只是最后没有成功而已。”荀真见离得远了,这才小声地道,“他出事了还有他娘出面维护,尚工大人,你就当我在发牢骚吧?”
“你这孩子,有时候心肠比谁都软。”许悠的嘴角噙着一抹无奈的笑容,又瞄了一眼华龙宫的方向,“其实这贤妃也不是什么好人,她无论落得怎样的下场也是她该偿的债。”
荀真看到许悠眼里的冰冷愤恨之色与幸灾乐祸,心下一惊,从没见过许悠会露出这样一抹神色来。
“尚工大人,您是不是……与这贤妃曾有过节?”荀真突然八卦地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