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着邢夫人走了,尤潇潇皱起眉来,就知道贾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再细细想,估摸着元春封妃的日子也快到了。西府里自从有了这位贤德妃便是有恃无恐起来,倘若老太太再当着元春的面倚老卖老,说些什么话,自己倒不好驳她,以后要剥离只怕更难。惜春见嫂子那样出神,知道为了自己的事难做,忙道:“我刚才跟二姐姐说了,她会回去帮着劝太太的。”惜春与迎春的关系一向不错,尤其是有那么个喜欢拔尖的探春在跟前,她们姐妹两个真空加透明就不得不更加紧密的联合起来了。看到惜春回了府,日子过得舒心,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当家作主的喜气,迎春很羡慕,再看惜春心里总是怕再回那府里去,忙安慰道:“你放心,大太太的为人不是喜欢管闲事的。”她跟嫡母处的久了,慢慢也了解到她的为人,哪里是府里口耳相传的那般左性不讲道理,只是因为二太太在老太太那里挤兑得过了,自己的亲爹又是自暴自弃的,只管自己花天酒地,不管身后洪水滔天,嫡母没有子嗣,娘家不争气,婆家人又势利,难免才有些脾气,但其实相熟之后却发现她也是知冷知热的,平常说话做事也懂得听人劝。如今瞧着珍大嫂子行事让人挑不出毛病来,对自己也好,回去便是要劝着太太,千万别为了老太太做这个出头鬼,那才是真没意思。若说府里是真心待四妹妹倒也罢了,平日里不管不问的,连个画具都要人家自己省了月例去买,这时候却总是嚷着让接回去,人家在自己家里有吃有喝,舒舒服服,堂堂正正大小姐一样的日子,是有多么想不开还回你们府里啊。
尤潇潇比惜春自然想的深了一些,她毕竟还是小孩子,倒不用说那么多。因见天慢慢长了,便让人好生带了姑娘回去歇午觉,然后就去找贾珍商量对策。夫妻两个讨论了半日,越发觉得贾母留着惜春在身旁只怕没那么简单。其实也是,前几辈子的祖宗是亲兄弟,到了现今这一辈,一代不如一代的。西府里现在没有什么出息的人,贾赦是醉生梦死,贾政是昏庸无能,贾珠倒是出息的,可惜早逝,至于贾宝玉,三岁看老,抓周就抓胭脂水粉,如今也只跟着姐姐妹妹打转,连贾兰的几分志气都没有,未来也是岌岌可危。贾琏这个长房长孙更不必提,成日被凤姐儿搅得夫纲不振,自己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货。
再看东府,贾敬虽说寻仙问道,好歹还是个进士出身,贾珍过去是荒唐了些,现在是族长,也知道管教儿子造福家族,贾蓉更是比前不知出息多少倍了。夫妻二人还商议着,等着贾蓉念书念得差不多了,便是花银子买也要买进国子监去。贾珍起初还觉得此事难办,尤潇潇却道,龙禁尉也就是几千两银子罢了,咱们家又不是没有监生名额,买一个能几个钱?东府这般蒸蒸日上的,西府老太太肯定是不愿意放人。他们两个人势单力薄的,去西府把话挑明了也没有什么震慑力,老太太老成精儿一样的人一句话就能给打发回来。为了让贾母哑口无言,终于决定还得请贾敬出山,毕竟当初惜春是贾母从贾敬手里抱走的,如今想接回来,名正言顺的,还是得靠贾敬。
但是问题也出来了,老爷早就说了不愿意再沾染红尘俗世,究竟能不能为了闺女坠落人间确实是个未知数。而且,贾珍从小也是很怕老子的,他念书不争气,也没少被老子揍,巴不得能少见一面是一面。尤潇潇在旁见他犹豫不决,便道:“妹妹是老爷的亲闺女,还能瞧着不管的?大爷,依着我的主意,明儿咱们一家子都去玄真观,别的不必多说,只让妹妹跟老爷讲讲在西府里过日子的难处罢了!”贾珍心里其实也恨西府无情,几次三番下来早寒了心,惜春倘若回去,自己也无法还得叫一声老祖宗,凡事讲究几分面子。若是能把妹妹顺利留在府里,便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了。尤潇潇知道他终于下了决心,连忙安排厨房准备素点心,并打发采办出去找了珍奇果品多买回来,预备着第二日往玄真观里去。当夜,又往和枫院找了惜春细细嘱咐了一席话。其实惜春连老子的脸长什么样子都忘得干净了,但好歹也是父亲,自己要不要再回西府全看父亲的态度,心里很能拿捏轻重,知道该怎么说话。
第二日一大早,尤潇潇带着惜春坐着车,贾珍跟着贾蓉骑马跟在左右,后边的家人赶着一辆马车,有点心匣子也有瓜果盒子,另有棉被衣裳等平常用品,装了满满一车随着一同到了。因为不敢惊动贾敬,前日也没打发人来,到了玄真观,贾珍跟贾蓉先进去把道士都撵回自己屋子里去,然后又让家人守住门口,方才去马车上扶着尤潇潇跟惜春下来。
众人聚在精舍外头的小屋子里等着,贾珍先进去行礼,隔了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的出来,尤潇潇忙迎上去,贾珍便道:“老爷说了,让咱们回去,孝心知道了。”惜春拽着嫂子的衣襟,低下头去。尤潇潇忙问道:“□可说了没有?”贾珍道:“老爷听了也没说什么。”惜春抬起脸来,委屈的就要哭了。尤潇潇便道:“你不中用。”说着就拉起惜春的手往里头送:“妹妹,你哥哥是个没用的,嫂子却是不好进去。你别怕,进去就给老爷磕头,叫一声爹爹,然后只管哭,等老爷开口问你,你再把事儿捡着重要的说清楚,放心,你是老爷的亲闺女,即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化了。”
惜春受了鼓励,听嫂子的话就往里面走了。贾珍听着她一番教导,跟贾蓉对视一眼,默默坐在一边。尤潇潇见着贾蓉跟着贾珍一起坐下了,忙道:“蓉哥儿,让你带的课业文章你拿了没有,这几日的书也温习着,待会等你姑娘出来,你进去给老爷磕头,把功课递上去瞧瞧。”贾蓉忙站起来应了一个是。昨日,尤潇潇特别嘱咐了机会难得,蓉哥儿也得趁这时候老爷请教一二的。好歹是当日的进士,自然肚里是有锦绣文章的。
众人等的焦急,忽见惜春出来了,眼睛红红的,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道士服的老头,因须发皆白,还真有几丝仙风道骨的味道。尤潇潇正发愣,贾珍却迎上去道:“老爷!”尤潇潇这才知道是贾敬,忙也行礼。贾敬瞧着女儿跟儿媳妇挨得很近,满是信赖,看着尤潇潇的目光也就慈祥了一点:“这些日子来媳妇倒是费心了。”尤潇潇连忙说不敢。贾敬望着儿子和孙子,淡淡说道:“我先跟着你们回府歇一宿吧。”
东府诸人成功迎了贾敬回家,再说那日邢夫人回府向贾母说了惜春之事。贾母便问:“怎么还病着呢?”邢夫人便赔笑道:“珍哥儿媳妇说是不好呢……”贾母知道大儿媳妇向来是个蠢笨的,所以只好把话问得更清楚一点:“你去瞧见了么?”邢夫人第一回在婆婆面前撒谎,不免还是有些紧张的,迎春在旁看出嫡母的为难,就接过话来:“老祖宗,太太跟着珍大嫂子在门厅里,丫头们带着我去瞧四妹妹了,还在躺着呢。”她这话说得圆滑,只是躺着,病没病什么的,只看人家怎么说了。邢夫人见了关键时刻迎春能给解围,心里熨帖了不少,想着到底是自己家的姑娘,没有白疼。贾母见这母女两个一唱一和,配合得很默契,虽是心里疑虑万千,但也不能漏出来,想了想,便道:“罢了,走了一趟你们也乏了,早点回去歇着吧。”
见大儿媳妇跟着孙女出去了,贾母躺在榻上,鸳鸯在旁轻轻捶肩膀,老太太只觉得事情隐隐约约有点不对。正是抓不住头绪的时候,王夫人急急忙忙来了。贾母睁开眼睛,看见是二儿媳妇到了,便慢慢起身来,说道:“什么事,这么着急。”王夫人手里拿着一封信,是林如海写给贾政的,刚刚由小子递给婆子转到自己手中。贾政是个不耐烦俗务的,只管把这些家长里短的交给妻子处理。王夫人找了人来念,听见里面写着自己身体已经痊愈,感谢舅兄舅嫂们多多照顾黛玉云云,当时就深受打击。而这边贾母听说林如海无病,心里还是很高兴的,再看王夫人这般形色外露,便知道是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,虽说自己也是过了明路的,让贾琏去收林家的东西,但既然林姑爷无事便也无所谓了,只要将来黛玉嫁进来,林家的还不都是宝玉的,不由就鄙视儿媳妇短时。王夫人见贾母面不改色,倒是自悔焦躁,老太太的谋划她心里也是清楚的,只是林家的钱可以要,但是林家的女儿做自己的儿媳妇是万万不能的。
“老太太,林姑老爷信里还提到是东府珍哥儿送了一个名医过去,才吃了药吃好的。”王夫人心里恼恨东府插手,于是故意把此事挑明,然后将信递过去,贾母拿水晶眼镜看了一遍方才吃惊,嗯?东府里这是什么意思?再加上今日惜春的事,不由她不疑心起来。她年纪长,自然不像王夫人那样沉不住气,只笑道:“珍哥儿倒是有心了。”然后又道:“听姑爷的话,你外甥女这几日也就跟着琏儿回来了,快去收拾屋子去吧。”自从林黛玉走后,她屋里几个小丫头也犯了懒,灰尘遍地的,没人督理,王夫人只装着不知道,凤姐儿背后倒是教训了几回,但终究比不得有人住的时候。贾母眼里明镜儿一般,知道这二媳妇跃跃欲试要逃出自己的手掌心,只是这般小事不便跟她计较罢了,宝玉未来的事还是得自己说的算。
王夫人出了贾母的屋子,先要去凤姐儿的院子问话,她得问问贾琏在那里是做什么吃的,竟不知道提前报个信儿回来。凤姐儿精明,早听说林姑老爷来信了,知道那事儿出了,再听人报太太从老太太屋子里出来脸色不善,忙嘱咐了平儿几句话,自己倒往李纨屋子里去了。 一路上心里不由冷笑,这场子官司倒是盖不住了,自从林黛玉走了之后,姑妈常常背地里说她是克父克母克弟,命太硬,这话还不是故意的吹风,不想让宝玉娶黛玉就是了。但是打从林黛玉进府第一天,老太太便是打了要把她给宝玉的主意,要不能让一起跟在身边住着?还把几个孙女全都撵到外边去?可怜姑妈第一日来就拉着黛玉的手,嘱咐了什么宝玉是混世魔王,家里的姐妹都不理他的话,还嘱咐着以后要离的远一些。要不是她房里小丫头说漏了嘴,倒不知道一向木讷的大姑妈能有这样的口齿呢。后来可不是活活就打嘴,那史大姑娘回回来了不都是先找爱哥哥的?老太太再跟着搀和,非要两个孩子住一块,弄得不清不楚的,大姑妈才是真正急了,听说二姑妈要上京,非要让在府里住下了。二姑妈也是个老实人,估摸着求了老爷给薛大傻子开脱才不愿意驳她的话,连被打发住在角门的梨香院也没个二话的,但人家是正经送闺女进宫备选的,大姑妈还好意思想着宝钗的主意。冷眼瞧这么久,家里这几个姐妹统共算起来,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宝钗的心机跟成算,她眼里能有宝玉才怪。大姑妈什么时候能醒醒,宝钗就算挂着个金锁也不是留着跟宝玉配的,再说这年头的姑娘家谁还没有几样金锁戴的,人家倒值得显摆的?现下看着还不如就势要了黛玉呢,跟宝玉一起长大的情分也在,如今人家爹也好了,没了克全家的恶名,门第家私哪点配不上?
贾母正在苦思着东府插手林如海之事,想着这个人情倒是白白给东府做去了,不知道东府是有什么打算。忽听外头来报李老太太来了。李老太太是贾代儒的老婆,跟着贾母是平辈,往常也是怯手怯脚的,难得来一回。贾母看在祖宗的面子上不好不管,连忙叫起来。李老太太抹着眼泪进来,贾母便道:“老妯娌,这是怎么了?”李老太太哭道:“嫂子可得给我们做主啊,珍哥儿在自己家又开了学堂,族里的人知道了都要把孩子往他们家送,可让我们一家子嚼裹什么呀?”贾母听了,有些糊涂,不知道何时宁府里也冒出学堂来。李老太太便又哭诉,族里一年只给一百五十两银子做开销,自己紧巴得很,若不是还有孩子家送个三瓜两枣的,自己跟老头子都得喝西北风去。如今贾珍又出面开了书房,族里的书房算怎么回事?自己老头子辛辛苦苦的为了族里教书,怎么换得这样下场?她边说边哭,因为打听得细,还说贾珍一年给了先生多少银子,书房里日常开销全免,贾母方才听出门道来,原来是抱怨贾珍重新做了私塾,却不请贾代儒过去教书。贾母让人拿了十两银子终于把她打发走了。自己坐着沉思了一会儿,慢慢品出了味道,如今看来贾珍倒是比原先出息多了,还懂得给林姑老爷送大夫过去,重新又给族里辟了书房,倒真是个能干的。既然如此,惜春就更不能留在东府了,不如明日自己坐车亲自去接,看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