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宝钗特特换了一件粉紫的亮眼衫子早早到了母亲房中,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株三层垒桃盆装着的红珊瑚盆景。只见蟠桃盆中珊瑚色泽红艳,闪耀熠熠光辉,盆边嵌着九只鎏金蝙蝠,正是福寿如意的好兆头。此物是当日薛老爷在的时候从南海亲自采购的,一共有三株,一株进了上,一株孝敬了内务府。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株,原是要留在家里好摆的,但薛姨妈想卖弄自家豪富,也为了给宝钗增增色,便翻出来要送给王夫人,一起长大的,也知道这个姐姐不是好糊弄的。
因见价值不菲,宝钗不由也有些迟疑:“这礼是不是过重了些?”薛姨妈一面盯着婆子叫小心装箱一面说道:“你姨爹帮了你哥哥撕掳官司,又有娘娘的大事,若不是金贵东西,咱们还不好拿出手呢。”宝钗听了有理,便不再说话。一时吃了饭,母女两个带着婆子抬箱子便往王夫人处去了。
外头侍候的大丫头金钏儿见了她们母女来,先笑着迎上前,然后声音也提高了一些:“姨太太跟宝姑娘来了。”薛姨妈便是知道屋子里有事了,与宝钗对视一眼,一同放缓了脚步。等着里头的大丫头彩云出来打帘子,才一同走进去。原来宝玉正坐在王夫人身旁,满脸通红的样子,见了薛姨妈进来,却也知礼,忙站起来问好。宝钗给王夫人问了安,又跟宝玉互致问候,便坐在薛姨妈身边低着头,她一向是最典范的大家闺秀,知道宝玉在偷偷瞟她,便故意躲着他的目光。
因为昨儿傍晚接了贾琏的信,说听了大姑娘的喜信,便是日夜兼程,估摸着两日后就能带着黛玉回京城了。贾母听了喜上加喜,叫了凤姐儿来,嘱咐好好给林姑娘打扫屋子,又说家里有大喜事,各处都要添添喜气。原先黛玉初来的时候是急匆匆挪的屋子,一应陈设都是旧的,凑合用的,如今趁着清理的时候,吩咐凤姐儿去库房里拿了软烟罗去新糊窗子,并开了老箱取了一挂珍藏多年的南珠帘子,外有攒着的精致摆设若干,都拿出来要给黛玉重新布置了屋子。王夫人见贾母这般大张旗鼓的拿林黛玉当心肝宝贝,极怕老太太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,硬撮合宝黛两个,弄成骑虎难下的局面倒不好了,于是连忙就说孩子们一日大似一日,虽是嫡亲的表兄妹,但也得注意男女大防,再说,两个孩子都挤在老太太这里,天越发热了,倒是让老太太燥的慌,不如让宝玉搬出去罢。贾母心里哪里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一句话就驳回了:“他们两个小孩子才多大点儿,又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,有我老婆子在,什么防不防的。”王夫人听了,吃了一个硬钉子,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。
从老太太屋里出来,王夫人忍气吞声回了自己房中,想了半日,只好喊人把宝玉叫来。等着的功夫里酝酿了一肚子的话,原要严厉些教训他,但见这神采飘逸、秀色夺人的儿子一进了门,心里就软了半截。她想着自己已经年近五十,身边只剩这一个儿子,平时又多养在婆婆身旁,想见也不是容易的,再张口的时候语气就和蔼了几分:“宝玉,身子可好些了?”宝玉见了母亲,先规矩行了礼,然后便跟脱了绳子的猴儿一般上去抱着亲娘起腻,听见问话,便笑道:“早已经好了,太太放心就是。”王夫人便点了点头,又道:“今天叫你来,便是要告诉你,林姑娘跟着你琏二哥后日就回来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宝玉就睁大了眼睛,一脸喜色的叫道:“啊呀!林妹妹就要回来了!”王夫人见他如此喜形于色,脸顿时撂下来。宝玉却是个不知道眼色的,从老娘身边一跃而起,拍着掌哈哈笑道:“正好正好,我这里刚好有一串子北静王送的鹡鸰香串珠,清香雅致,给了妹妹,可是好的!”王夫人在旁听了一阵心酸,想着这儿子真是白养了,这才几岁的时候就满心满眼里给林黛玉打算,将来真成了亲还不知能成什么样子!自己这个娘生他养他,有着好东西倒不想着孝敬!越想越气,于是喝道:“胡闹!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,你不小了,自己心里也该有点主意了,虽说你跟着林姑娘一起长大的,到底不是亲兄妹,以后该远着就得远着,别没日没夜的混闹!”宝玉听了就发懵,现下时候他对林黛玉还没有生出别样的心思,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。被王夫人这样一说,不知怎地竟想起跟着袭人厮混的时候,想着如果是同林妹妹这般那般,顿时就羞得脸通红。
王夫人见他面红,以为说中心思,想着也不能太逼紧了他,便又道:“行了行了,知道就好。”正要再说别的时候,却听到外头来报薛姨妈等来了,连忙收了话,让妹妹跟外甥女进来。薛姨妈笑眯眯的让婆子们把珊瑚盆景搬进来,王夫人瞧了,虽是见识过不少宝贝,心里也难免赞叹不已,面上却是平静无波:“倒要妹妹破费了。”薛姨妈忙说道:“姐姐这话生分了,元大姑娘这样的喜事,我们听了也乐得合不拢嘴呢,恭喜姐姐了。”王夫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来,姐妹两个叙些闲话。宝玉不耐烦听,跑在宝钗身边坐下来:“好姐姐,这几日怎么没往我们那里去?”宝钗听了,不好提薛蟠的事,只道:“天气热了,身子有些不舒服。”宝玉忙道:“那姐姐可大安了?暑气盛了,常叫丫头们熬些凉茶来吃,倒是好的。只是你们女孩子娇嫩,也不可太凉,荷叶等不要多放了,倒是绿豆子吃些倒也罢了。”宝钗听他体贴,不由笑道:“知道了。”宝玉见她笑起来如春风拂面,今日有穿着一件往日不常见的颜色衣裳,不由就看的有些呆。那边儿王夫人与薛姨妈两个瞧见了,便互相交换了眼神,更热络的说起话来。
却说当日贾政下朝回家,往贾母处说话:“儿子今儿得了旨意,皇上刚准了各宫后妃省亲一事,圣旨里道凡是重宇别院之家,可以驻跸关防之处,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,庶可略尽骨肉私情、天伦中之至性。儿子想着,咱们家是不是也该建造省亲别院,迎接娘娘?”贾母初听,因了元春自小是养在自己身边儿,多年未见也甚是想念,如今圣上体恤民情,倒是好事,况且这几辈子以来,也难得有这个体面。可是她毕竟年老经世多,想着要建造省亲别院,也非一朝一夕之事,不说别的,银子一项就是难题。如今府里的日子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,开销剧增,出息却少,本来就艰难,又要修建省亲别院,是为了迎娘娘,也不能弄得应付差事一般,可不是好开交的。老太太自己先犯起愁来,再想这个二儿子向来不食人间烟火,兴头而来倒也不好直接泼冷水。于是沉吟道:“我老了,这些事你们做主就是。”贾政是个古板人,得了母亲的话,脑子也不多转几圈,知道是不反对,便是兴高采烈的往房中走,想着跟王夫人商量怎样造才好。
刚到了院子门口,只见赵姨娘哭哭啼啼的来了,说道:“老爷,你可得给我做主啊,这个月我屋子小丫头的月例银子又被扣了两吊钱去……”贾政道貌岸然,心里却是很疼爱这个妾的,听了她抱怨,便道:“你去跟你太太说去就是,有什么值得哭的。”赵姨娘听了,哭得更伤心:“老爷,太太只说小丫头们的分例改了,这怎生是好,前些日子已经改过一回……”贾政最恨这些俗务,很觉得污了耳朵,终于不耐烦起来:“既然改了就改了,旁人能过你就过不得!”赵姨娘见他发火,自己也知趣,忙收了泪,贾政见她脸上挂着泪珠,倒是楚楚可怜的好模样,不由又缓和了语气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赵姨娘跟着他日子久了,哪里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,凑过去小声道:“那我回去收拾了,夜里等老爷来。”贾政没点头也没摇头,赵姨娘便是嘻嘻笑着,扭着腰得意的走了。
贾政不好意思多瞧小妾的背影,直接进了正房,王夫人早得了信,忙站起来迎他,彩云奉上茶来。夫妻两个就面对面坐着说话。贾政一面吃着茶,一面便把省亲别院的事情说了。王夫人听了,知道是露脸的好事,心里极欢喜。先是阿弥陀佛一声,然后才笑道:“到底是皇上圣明,这些年了,我心里也总是惦记着元丫头……”说罢就抹眼泪。贾政等她哭了一会儿,才道:“老太太的那话我听着,是让咱们做主……”王夫人听了,诧异道:“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?”贾政听她话风不对,忙道:“怎么了,老太太让咱们做主还不是好事?”贾政心里真是奇了,王夫人原先成日抱怨婆婆管的太多,如今不插手了,她反倒不乐意起来。
王夫人跟老太太斗了这些年,很知道老太太的打算,于是叹道:“老太太这是摆明了不想给咱们出钱呢!”贾政听她是要打自己老娘的主意,连忙道:“咱们府里每年的进项那么多,这点子钱倒拿不出来?”王夫人见他如此轻描淡写,忍不住怒道:“能有多少进项!我嫁进来这些年来府里的产业也没个增加,还不是靠了那几个庄子过活罢了,你那个好妹妹出嫁就拿了好大一笔钱走的,家底倒是掏空了一小半!如今府里的人口却是越来越多起来,那边大老爷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买着,那些个姨娘天天金首饰银项圈,还不是都得供着!再说说咱们这里,你天天古董字画的买着,环小子探丫头这几个也不是雪堆起来的!难道都不是钱……”贾政先是听着不好驳斥她,而后见算账算到自己身上,便绷着脸道:“你是个当家理事的,倒不想着如何生息省俭,反倒埋怨起我们来!”王夫人听了这话不受听,便道:“我倒是想着省俭呢!少给丫头们发了两吊钱便被堵在院门口告黑状,我还敢么?”贾政听了,便知道自己跟赵姨娘刚才说的话都被她知道了,心里又羞又恼,甩袖站起身来:“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分斤拨两的话,省亲别院的事能拿出银子就办,拿不出来就不办!既然老太太不肯出钱,你就不准找她要去!”说罢,也不用丫头打帘子,自己出了门就往赵姨娘屋子里去了。
王夫人见他不管不顾的走了,顿时气的脸煞白,喝了两盏茶才压下火来。修建省亲别院这等体面大事她自然是要做的,有了这个院子,旁人日后就得好好掂量着二房的分量!若说银子,其实她的私房钱也够了,二十万两,再从府里公账上划八万两,满破着三十万两,什么院子修不出来!但是想要自己一股脑儿都拿出来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。虽说老太太攒着钱也是为了宝玉,但对元丫头也不好一个钱不出的,两三万两是至少的。再说,元春晋了皇妃是贾氏一门的荣耀,那房里大老爷跟东府里也必须得知会一声,到时候一家子给五万两,凤丫头跟着自己这些年也有些捞捎,出一万两都是少的,然后再跟薛家要八万两……如此算来,便是够了。